2014年6月30日 星期一

額頭

「阿媽轉去啊」我半夜兩點多接到哥哥打來的電話,可能已經響了四輪
我還模糊的問「轉去tue7?」

後來我才驚醒,原來,阿媽走了。

在安養院躺了三年,我們從一個禮拜去看他三次,
到一個禮拜一次,臨終前,我記得一個月會去看一次。

宛如軀殼般的肉體,我無法理解阿媽是怎麼度過中風後的日子,
可是我阿公就不同了。

那是他結褵超過60年的妻子。

阿媽生病的時候,我第一次看到阿公哭得跟小孩一樣,
那種說話頻頻破音哽咽的樣貌,回想起來都令人鼻酸。

阿媽初生病時語言區尚未受損,但行動已不便,
時常見到他們用日語溝通,而阿公也無微不至的照顧阿媽,
早上阿公會去買兩人份的早餐,而下午阿公就推著阿媽的輪椅,
兩人一同去在伯父家附近的科工館運動曬太陽。

我當時無法同理阿公的歲月歷程,橫直都不行,
直至阿媽走後,抬進家中一樓的長椅上,
阿公忍不住下來看看阿媽,
母親則告訴阿公「爸,你勿(mai3)落來,遮(tsia)我來處理」。

阿公並沒有理會母親,而是溫柔的往阿嬤身邊走,
用手撥開阿媽的頭髮,摸摸他的額頭,嘴裡哭喊著「貌(mau5)」。

我這才瞬間理解,一甲子的愛,不是任何傷病可以阻卻的。



母親在急救兩小時後,如電影情結般,醫生出來告訴我們
「弟弟,你們進來急救室,跟媽媽說說加油的話」

臉上滄桑的樣子帶點疲倦,口內含著些許鮮血,
頭髮是濕的,想必從鬼門關要掙扎回人間,費了不少力。

我用手撥開母親的頭髮,摸著他的額頭,
嘴裡哭喊著「媽,我實在有夠不孝」(台語)。

母親的眼睛貌似泛著淚光,而身旁則有一台監控生命跡象的儀器,
在我們入內擁抱最後一刻的母親時,產生了波動。


阿公曾告訴我「人生就是按呢,坎坎坷坷,這就是人生。」

因為親情,我們在路上多點撫慰,
也因為親情,我們在歲月裡也多點刻痕。

今天是母親離去的第699日,想念沒有一天變薄變弱。

2014年6月29日 星期日

我的德國友人

昨晚又讀了一次劉克襄的「托泰布典的願望」,
實在令人讚嘆,怎麼樣的際遇可以讓在同樣的土地上的人們,
以不同時光的姿態,相互偶遇,
鹿野忠雄的消失、托泰布典的驟逝,許多謎團逝再也解不開了,
而人們也只能繼續生活,直到在上天相遇。

這格局實在太大,讓我今天一直思索著如何跟死人互動(?)
正因如此,放學後二話不說想到元亨寺去看一下母親。

一路塞車到那邊剛好四點五十五,
想說還有五分鐘,足夠我瞻仰了,
未料,上了電梯到達廳堂,鐵門已經拉下。

看看天空雲層還不算厚,因此心裡打算再上高雄神社,
看看今天的海景。

壽山動物園的大門右轉,往忠烈祠的方向,
是一道又長又崎嶇的下坡,每每騎自行車到此,
我總是享受著下坡的愜意,
開車可不同了,因為體積較大,要在彎道中取直,
得取決於對向有沒有來車,因此開車至此,速度得放慢。

而就在人煙稀少的今日,卻望見一對外國人狼狽走在下坡,
這是很罕見的畫面,我因此下定決心問一問他們:
「Where do you go?」
大叔老外拿出地圖,而我看見大嬸臉上露出笑容。

德:「We want to go to the sea」
我:「To the sea? you must kidding me, it's very far
So, where do you come?」

德:「We just went to the temple, and now we want to the harbor」
我:「I can take you there, come into my car」

就這樣,在我破爛的英文對答下,他們上了我的車了。
天真的老外居然想從元亨寺徒步到西子灣,
不知道是旅遊資訊不足,還是他們沒做好功課,因為真的爆遠。

一上車我就問老外哪裡來的,
他們回答「Germany」。
在我發出讚歎聲的同時,大叔指著我的車說:
「Yeah, we made this car」
「I want to go to Germany, but i don't save enough money」我回答。

隨後我們一路延著忠烈祠、千光寺下到哈瑪星,
我指著捷運西子灣站告訴他們這是最後一站,
如果要回飯店,必須搭捷運或是計程車,畢竟徒步實在太遠。

大叔陪我聊天,而大嬸則直說「People in Taiwan are so kind」
要不是我擠不出流暢的英文,否則我會告訴他,我們的總統除外XD

德國夫婦有三個孩子,其中一位在台北讀書,
而他們先玩台北,再下來高雄,隔天會去墾丁。

大叔說:Taipei is always raining
然後我說:The weather in KH is always good, but so hot,
you always see the big big sun in summer,
maybe you can come here in winter next time.

大叔還提到:I never see so much scooters,
In Taipei, the red light turns green,
you must be carefully the scooters,
Oh, it's crazy.

我問大叔說:Is this your first time to come to Taiwan?
大叔回我:It's the first time we come to Asia,
Asia is REALLY so much different from Europe.

最後,到了西子灣,我把他們放下之後,大嬸擠出一句「Good Luck」,
有點扭捏,我才覺得他可能英文不像他老公這麼好,所以才沒說什麼話。

看著他們笑著下車,我才想透,
心裡想著跟死人互動實在是愚蠢至極,
母親才安排元亨寺的比丘提早下班,
好讓我去跟不同國度的人好好互動。


故事還沒完,送他們下車的我回到家後覺得這真是奇遇一件,
回到家後,也一直想著他們如何回飯店,晚上要吃什麼。
也後悔沒有跟他們拍張合照當做紀念。

隔天下午照慣例去高鐵站接老婆下班,
居然又在高鐵站大廳遇到這對夫妻,
起初還很不確定,但是身形跟穿扮都很像,
大叔一身短袖短褲、大嬸則是連身細肩帶,
兩人都穿涼鞋。

大嬸在一旁似乎在等人,大叔則是研究地圖,

沒多久看到一位年輕人出現,
他們談話、擁抱,並且去買了咖啡。

昨天有問了他們去玩高雄之後要去哪裡,
大叔跟我說他們還要去墾丁,
因此我推測,他們應該是要來高鐵站搭墾丁快線,
過沒多久,他們果然去買墾丁快線的票,
我更加確定。

在他們買完票之後我鼓起勇氣去跟他們說話,
一開口我就問「excuse me, you from Germany」,
一問完他們就大概就想起我是昨天那個年輕人,
大叔說他們才剛跟他兒子說完昨天的事情而已。

然後我問他們昨天後來去哪裡,
大叔告訴我他們去了愛河,然後吃了一頓特別的中式餐點。

我抓住機會與他們合照,
大嬸也拿出他的相機,說他們也要拍,

只見拍照的時候,大叔一直呵呵笑,笑出聲音的那種,
我可以感覺到他們真的很開心。

多美的緣份,跨越東西半球的連結。

我到了

叔叔就這樣離開我們一年了。

未婚、有過幾段短暫的戀情,小時候住過他的家四年,
我們的書桌擺在叔叔的房間內,對於叔叔曾帶回來過的阿姨感到好奇,
也替星期日的早上因為叔叔的房門鎖著而不用讀書感到鼓舞又刺激。

對於夫妻倆就是一起生活的習慣與模式,叔叔一輩子體會不到,
不免讓我忖度,他一輩子該有遺憾吧?

生前,他提到,「我若是死啊,共我兮骨灰掖(ia7)佇大武山頂。」

在二次開刀之前,他曾拿著因為母親的智慧而保住的一些退休金,
要與友人一同前往澳門,進行他生前可能是唯一也是最後一次的出國旅遊,

未料,護照辦好,在出發的前一個禮拜,
口腔內的傷口開始化膿腫脹,

我們難過的不是他的病情惡化,而是當時間的洪流無情的將人往下流沖時,
你想多待一秒,多觀望一眼那順留而下的壯觀瀑布所沖刷出的綿密水珠,
與其跟陽光交互作用折射而成的美麗彩虹都感覺奢侈。

最後見到的那個陽光,是我下班後接到伯母的電話,
我接他到高雄榮總,他仍可以自行走進急診大廳,
沒有多久時間,急診的ICU病床便替他準備好了,

與母親相同,他在醫院待了三天最後的人生,便出發了。
ICU的住院醫師開了張病危通知書給我,他安慰我說,「這是例行公事。」
我想,人的一死,何嘗不也是例行公事?

我告訴醫生,我們希望叔叔舒服的走,他生前也告訴我們,他不要多餘的急救,
醫生看起來年紀比我小,他對著我說,「你有沒有長輩可以幫你決定,
畢竟這種事情對我們來說,我們都還太年輕。」

我擦著眼角的眼淚,心中竟也出現一絲猶豫,
血液裡的同根同種不是理性可以說服的,
即便在生前擬過千萬次的遺囑,在面臨生死交關的當下,
絕對都會有重新設定的念頭,生死的巨大,在這一刻與你相伴,讓你不能呼吸。

叔叔這輩子的遺憾在那一個時刻,百分之百內化進我的心臟。

沒有了嗎?天公伯,沒有了嗎?


後來我們幫叔叔挑了一個不錯的塔位,
在壽山上,面東,天氣好時可以跟大武山相望。

現在的我,在隔著高屏溪與大武山相望的學校上班,
若上班時,可以看見大武山,我一定會繞去攔河堰,看看大山,

有時候我總會想,山頂上站著一個人,那是我叔叔吧。
不是化成千風,而是一隻瀟灑的鷹,正如生前瀟灑的他,早已盤旋上山,
雄傲的用最銳利的眼神在告訴我,「我到了,我在大武山。」